2011年7月30日星期六

盛雪: 健康、正常、樂觀、有尊嚴地活著──記六四屠殺中被坦克碾斷雙腿的方政

 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清晨,如果不是在北京長安街六部口那黑暗而瘋狂的一刻,方政應該是一位身高一米八、體格健壯、魁偉瀟灑、高額闊臉、挺鼻大眼的美男子。

 

  斷腿照片震撼中外

 

  由法國費加羅報紙刊載的,方政在「六‧四」清晨被坦克碾斷雙腿的黑白照片,見過的人無不感到震撼而戰慄。在照片中,方政仰身靠在路邊的護欄上,雙手奮力的拉住身後的護欄,一個穿白衣的人正在用一條帶子為他斷腿的傷口包紮。而方政的腿,一條從大腿根的位置被壓斷,另外一條也在膝蓋的位置壓斷。兩條殘缺的斷腿鮮血淋漓,筋骨嶙峋、血肉模糊。

 

  那年的六月,方政還未滿二十三歲。簡單地說,因為對人民的熱愛、對國家的責任和對政府的期待,讓方政和許許多多的年輕學子一起,在天安門廣場絕食請願。七月份,方政就要從北京體育學院運動生物力學專業畢業,並準備去廣州的華南師範大學體育系任教。那時,方政是一位體育健將、短跑運動員。六月四日那天清晨,方政隨著從天安門廣場撤退出來的學生隊伍沿著西長安街往學校的方向步行。當幾輛坦克在六部口,從學生隊伍後面追撞上來的時候,憑著方政的矯健敏捷本來有機會逃生,但是他身邊的一位女同學被毒氣彈熏暈了。方政說,完全是潛意識,在毒氣瀰漫、坦克轟鳴的一瞬,他攬住那位女同學,將她奮力推向路邊。就在這一瞬,他感到自己的雙腿被碾住、壓碎、席捲而去。因為褲子被捲進坦克的履帶裡,他被拖行了一段。他將身體向旁邊翻滾掙扎,才脫離開坦克。方政說,他昏迷前的最後記憶是,低頭看到自己兩條腿膝蓋位置齜出的白骨。

 

  終生殘廢仍不給活路

 

  方政接下來的二十年生活,直接詮釋了一個殺人政權走向瘋狂直到今天的路徑。兩條腿高位截肢的方政在第五天就開始被公安整肅,在醫院住了二十天就被趕出來。被救的那位女學生迫於情勢否認了被坦克追撞、被救的事實;方政因不肯撒謊說:「雙腿不是被坦克碾斷的」,校方取消了他的畢業分配。一九九二年,方政參加第三屆全國殘疾人運動會,取得兩項冠軍,但此後再也沒有被允許出席任何殘疾人體育賽事。當局要求方政不得接受媒體採訪,不得說出被坦克碾斷雙腿的事實。方政因為在北京被斷了所有生存的機會,九二年被迫離開北京到海南謀生;後來又輾轉回到老家安徽合肥。但不論在海南還是在合肥,都是在監視、騷擾、搜查、傳訊、拘禁中度過的。方政直到二○○○年才有了戶籍,回到父母身邊,結了婚,轉年有了女兒。方政和太太、女兒於二○○九年終於抵達美國,過上了人的生活。

 

  第一次見方政,是在舊金山舉辦「辛亥百年風雲人物學術研討會暨先賢臧啟芳追思會」,方政參與了機場接送來賓這項繁雜辛苦的工作。人們驚奇地見到高位截肢的方政,笑呵呵的、熟練的開著車,一天數次往返於機場和會場之間。有時候飛機晚點了,有時候被接的人自己走掉了,方政沒有一句抱怨。我請方政主持研討會的一個環節,他說:「需要我我就上,如果有更好的我就下」。平和、樸實、仗義。

 

  近日請方政到多倫多出席「六四」二十二周年紀念活動,方政在我家裡住了一個星期。開始我小心翼翼的詢問他,怎麼安排他吃飯、睡覺、洗澡、上衛生間。他大咧咧地說:「沒事,我這人什麼都吃。而且這些事我都可以自己來,不用照顧。」因為衛生間房門窄,輪椅進不去,他讓我把三張椅子依順擺在衛生間裡,他自己將輪椅停在門口,用手撐著身體跳上椅子,一張張跳過去,洗臉、洗澡、上廁所都自己來。

 

  他抵達的第二天,我和忠岩、大衛、燕子幾個朋友陪他到尼亞加拉大瀑布遊覽,可惜那天有些陰雨,霧氣中看不清景色。我將輪椅推到瀑布邊的欄杆處,方政一躍跳到石階上,回過頭來得意的笑了,興奮得像個孩子。從身後看著這個本來應該壯實魁偉的漢子,現在只有半截的身軀杵在石階上,內心無限酸楚疼痛。

 

  一個人正常的判斷和行為方式

 

  紀念活動一場接一場,媒體採訪一家接一家,方政一次次無可逃遁的要重述當年那一幕幕慘狀,和他二十年的苦難屈辱,有的採訪甚至長達一兩個小時,方政總是認真地講解、用心地回憶、細緻地分析,而且條理清晰、是非鮮明、道理透徹,沒有怨言也沒有怒氣,沒有矯橫也沒有哀憐,沒有仇恨也沒有放棄,沒有亢奮也沒有恐懼。他具有的是一個人正常的是非判斷、正常的情感表達、正常的人生哲理、正常的善惡分辨、正常的行為方式。

 

  如果一切重來……

 

  在當下的中國,甚至在民主國家的中國人群中,到處都瀰漫著恐懼、怯懦、虛惶、驚怵、犬儒、張狂,是非不分、善惡不辨、從惡如流、助紂為虐的病態生存方式。而方政的健康、正常、樂觀和自尊是如此的鮮亮炫目。

 

  他臨走前的一天,我請一些朋友到家裡和他見面聚餐。那天奇熱,氣溫高到近四十度。我想請大家到地下室的客廳裡聊天,但怕方政不方便。他馬上穿起義肢,笑呵呵自己走下去,和大家談笑到半夜。方政盡量每天都上網,看看國內茉莉花革命的進展。有空時,還會抽時間在廚房陪我母親聊上一會兒,耐心地聽老人講她經歷的文革歲月。

 

  有一晚,微風細雨,暮色漸濃,方政、立新(也是天安門一代的成員)、我先生董昕和我,幾個人坐在房子前廊下,伴著淅淅瀝瀝的小雨,看著大朵的牡丹在雨中低頭垂淚,談起八九年「六四」前後經歷的一幕幕,和這二十二年的滄桑苦難,都感慨萬千。方政說,如果一切重來,他還是會參加學運,還是會絕食,還是會搶救身邊的那個女孩。因為這是一個正常人應該做的。

 
首发香港《动向》杂志2011年6月号,总第3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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