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0月17日星期一

戈晓波:长夜漫漫未有期?―― 被黑暗吞噬的陈光诚和他的家人

图为10月15日在香港出版的《动向》杂志封二 『陈光诚:黑暗中国的光明火种』



陈光诚的遭遇,让有着数千年"仁者爱人"文化传统的孔孟之乡将会变成野蛮的黑暗王国。而外界为一个自由公民争取他应当具有的法律权利的声音,似在被无边的黑暗所窒息……



陈光诚安危牵动着无数人的心



2010年9月9日,服满四年零三个月刑期的陈光诚出狱了,慢说依照中国大陆的相关法律,就是依照任何一个文明国家的相关法律,已刑满释放的人,从此就自动获得了人身自由;所以,原本就是清白之人的盲人律师陈光诚,应无条件获得人身自由权;然而,一辆警车,竟把他从有形的监狱大门直接送到了一座无形的监狱大门内,此后,他就像笼中鸟儿一样,被软禁在了临沂乡下他那农家小院之中。
时间过去一年多了,尽管在此期间,曾有多家国际权威媒体派出记者前往采访,更有过美国国务卿希拉里的呼吁,也还有过国内若干民间人士前去探望慰问(注:均未果),可是陈光诚的境况不仅丝毫没得到改善,就连他已到学龄的女儿陈克斯的受教育权也受到了践踏。
今年入秋后,又有若干网友陆续前往东师古村探望陈光诚,可是这些公民无一例外地遭遇到了当地看押陈光诚者的暴力殴打与驱逐。这一非法囚禁合法公民的恶行,理应受到干预,也理应通过公民行动被中国政府所关注;否则,有着数千年"仁者爱人"文化传统的孔孟之乡,将会变成野蛮的黑暗王国。
陈光诚被非法囚禁案牵动着全国各地公民的心,72岁高龄的著名剧作家沙叶新也一直关注着这位山东好人的命运,前几天,他在其微博上写道:"昨梦去临沂看光诚,老妻说我古稀病人经不起地痞毒打。我对老妻戏言:'干柴一担米八斗,留与吾妻度春秋。经得起打请守我,若做逃兵将我丢。'老妻昂首道:'你是残病一老牛,破车岂可冲前头。倘若夫君意已决,为妻在前你在后!'似豪壮,实乃此梦是担忧的心理折射。"
正是如此,本期"推特茶坊"便将关注的焦点锁在了陈光诚的身上。我们不敢奢望能有机会与他促膝谈心,因为,我们无法走近深陷虎狼之口的他,我们只能将受访对象锁定在那些曾与光诚感情甚笃,并一直在为光诚的获救而四处奔走呼吁的人们身上。


同陷在无形监狱中的他们



张虎博士,某大学的法学教师,自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以来,就投身到了运用法律武器促进中国人权与援助民间维权人士的公益事业之中,因其在这个领域里的卓越贡献,他曾多次遭到当局的打压与迫害,也因此而获得过多项国际荣誉。
2006年,张虎博士因参与山东临沂暴力计划生育案的调查活动,而结识了陈光诚,从此,两人成为了莫逆之交。从陈入狱并服刑,一直到被"释放"后,他除了多次勇闯虎穴前往看望光诚之外,还撰写过若干篇情真意切的文章介绍、声援陈。近段时间以来,他在中文推特上持续发推,呼吁人们关注并援助陈光诚。张虎不仅是陈光诚的友人,而且还了解临沂地方当局血腥野蛮地推行计划生育政策的过程;同时,还亲眼见证了临沂各级政府对这个盲人赤脚律师的野蛮迫害;因此,作为中文推友的他,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我们走进陈光诚的首选受访者。
没花多少周折,我就找到了张虎博士;而他也非常爽快地接待了我。无需寒暄,两人很快就进入到了关于营救光诚的正题。
可是谈着谈着,一个非常棘手的现实情况,却在谈话的缝隙中钻了出来,是否以被访谈者的面目出现媒体上?这一问题把张虎先生拖入到了两难之中。
在年初那一波当局大举抓捕人权律师与网络异见人士的红色恐怖中,张虎博士也被神秘失踪了数十天,直到当局确信危机已经解除后,他才得以释放。如同艾未未、冉云飞、滕彪、江天勇、唐荆陵等先生一样,他所获得的自由,并非不折不扣的自由。即便是伪自由,也必须保证在长达一年时间里不得接受任何外媒采访或稿约、不得在互联网上高调说话,否则,当局就可随时将其请回"瓮中",甚至还会遭遇更严重的惩罚。
在我与张虎交谈的过程中,他的那个尚为幼稚园小班"童靴"的女儿,三番五次地跑来纠缠爸爸给她讲故事或陪她玩耍。孩子,非常天真可爱,然而,正是因为孩子的天真可爱,张虎的眼角湿润了。机智温和地糊弄走了孩子,他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抬头对我说:
"公安、国保,我一点儿都不怕;但是,我担心丢了学校的讲台。守住了讲台,就可继续影响年轻的学子;能继续在学生中制造影响,就能为未来的公民社会增添生力军。这次回来后,学校给我打招呼了,如果我再进去一次,他们就毫不留情将我除名。照理说,我应当接受你们的采访,我也希望藉此机会为光诚获得自由做点事,为他女儿能坐进教室接受教育尽点力,可是,我还有几个月的考察期呀……"


关当局的"阴影"无处不在



为了能在大学校园中保留一枚火种,也为了他的孩子不再失去父爱,我主动建议他放弃我这次采访。理由是:今天退一小步,为的是明天向前跨出一大步,因此,这种妥协是值得的。
张虎博士非常不落忍地接受了我的建议,随后,他立即拨通电话,主动帮我约请他与光诚共同的一位朋友紧急上网,让后者替代他接受我的采访。
很快,他那位同为光诚兄弟的朋友上网了,这是一位著名的民间公益组织NGO的负责人.,也是一位古道热肠的"大侠",近年来,他也为陈光诚能够获得公平、正义与自由奔走呼唤过。真不凑巧,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也摆在了他的面前:
有关当局已给他发出过严厉警告:如果他胆敢接受外媒采访,或为外媒撰写文章,他的NGO组织就等着关门大吉吧!
保住了机构,将会有更多需要帮助维权的人士,从他们那里收益与获得救助,事实上,他们也为许许多多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士提供过有效的帮助或救济。
我能忍心因为一篇访谈录而关了一家著名的非政府组织的大门吗?显然不合适。于是,我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对这位"大侠"的采访。
事情尽管如此不顺,但陈光诚的这两位忠实朋友却都希望我能为光诚弄出一篇有份量的"推特茶坊";他们坚信:只要他们和更多的人不放弃在墙内顽强嚷嚷,再加上有了墙外互动的喧哗声,我们的山东好人终会迎来真正自由的那一天。


这条路太长,太黑,太曲折



坦白地说,张虎博士对这一期以陈光诚为话题的"推特茶坊"之期待,迫切程度绝不亚于我,甚至还远甚于我。为了促成它的成功诞生,他很快就在千里之外的某个大都市,帮我联系上了光诚的另一位挚友与长期关注者――王晓磊。
晓磊是闻名国内外的记者,为了社会公正,他曾揭露过许多臭名昭著的黑幕,打开过若干密不通风的黑箱。晓磊的名字,是与中国社会转型期的新闻事业紧密相连在一起的,数年前,他因无法在体制内的新闻单位继续说出真相而愤然辞职,辞职后的他,也像上面那位"大侠"一样投身于民间非政府组织的建设之中了。他与张虎博士形同手足,因其年岁稍幼于张虎之故,所以便十分谦逊地尊称张为"虎哥"。
"晓波你好!虎哥已向我介绍了你,据他说,你想约我做个关于陈光诚的访谈,我能帮到你吗?"
"当然能!地球人都知道,你曾为光诚写过不少文字,而且他也为你主编过的杂志撰写过文章。对吗?"
"好吧!只要能为光诚做点事,我都是愿意的。不过,今天刚回家,有点累;要不,我们后天晚上十点钟开始,行吗?"
依照事先约定的时间,我俩再次见面了。哪想到一见面,晓磊就给我迎头泼了一盆冷水。他苦着脸说:
"非常抱歉,经过综合考虑,我不得不推辞你的访谈。这段时间里,一直在为一位我以前在那家报社的同事帮忙,他是我最铁的朋友,目前他太太遭到了恶势力的构陷,极有可能面临牢狱之灾。此事正处在敏感期,而我又是深度介入,况且地方当局正等着抓我的麻烦。如果我的名字出现在《动向》上了,这就会给他们制造一个讲故事的机会,其最终结果将导致我朋友的事情办砸。虽然我很想帮光诚说几句话,但我不可能在两条战线上开火呀。我推辞约好的访谈,肯定是言而无信的行为,但我却希望你能谅解。"
我没接他的话茬儿,只管对着一脸无奈的他,背诵了一段深情的文字:"凌晨三点,下了车,一双温暖的手就握住了我。以后几天,这双手握着我的手走遍了村里, 失明的他只能用双手接触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双手是他表达情感的渠道......"这段文字的作者,就是我面前的晓磊。
"谢谢你!但你不明白现在的微妙之处。我那朋友的事,别看它已经弄得沸沸扬扬了,但是一直都控制在主流媒体报道的范围内;事情目前尚处在平衡状态,对方还无法政治化。而我的介入,给双方都带来了顾虑,有关方面也多次警告我朋友,说我是'异议人士',如果我在你们杂志上发表言论了,显然对目前的事态不利。"
"那么,陈光诚呢?他也是你的朋友呀。这个访谈已经定下啦,再作更改,好像不合适吧?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呀!"我说。
"我对光诚的情感,是兄弟般的,我一直在持续关注与支持他,也一直在为他努力和呼吁,但现在的情况,需要有个主次之分。我朋友的事不容闪失,间不容发,顺势而为哟。任何可能产生的边毛都要去掉,即使这样,还可能失败。而光诚事,则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样吧……等我那朋友最困难时刻熬过去后,我再接受贵刊的访谈。希望这个事过去后,能与你有一篇真正的访谈。"
晓磊说这话时,双眼所透露出来的神情,毫无半点狡诈与虚伪,看得出来,他绝对是真诚的。紧接着,他对我说:"我相信你是不会因一篇访谈成功与否而灰心的。我们也应当不计一文一篇得失,一城一地的成败。这条路太长,太黑,太曲折,同路者同心!你我同路人,彼此多些体谅。我信任你。"


支持绝望中产生的新抗争


既然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我再坚持下去的话,就显得没必要了。末了,我对他这样说:
"我只想说这样一件事:为什么一个原本应当是自由公民的人,遭遇到司法不公正的冤枉坐了牢且不说,就是刑满释放后仍然得不到自由,这是多么荒诞的怪事呀!然而更为荒诞的则是――为一个自由公民争取他应当具有的法律权利的声音,却被无边的黑暗所窒息了。"
"谢谢你的理解!其实,我早就以悲凉的眼光看待着这个国家发生的事情,我支持绝望中产生的新抗争。无论前面的道路如何曲折与漫长,我都会继续做下去。"王晓磊声音低沉地对我说。

从晓磊家走到大街上时,尽管马路上有路灯照明,但我头顶上的夜幕,依然浓墨一般漆黑,深秋时节的夜空,正飘零着濛濛细雨;地上,也洒落了片片落叶;严冬的脚步,正在寒风中步步紧逼。
本文绝对真实,但文中出现的受访者的真实姓名与身份,却被我做过了技术化修饰,这样做的动机,但凡阅读过奥威尔政治寓言小说《一九八四》的人,都是明白的;然而,我之所以要保守他们真实姓名与身份的,更主要的原因则是:让我的受访人他们更方便、更安全地在高墙内继续发出有影响力的声音。
就在我完成这篇文本的同时,一批年轻的草根网友,悄然从各自家门走了出来,他们已出发前往盲人赤脚律师陈光诚的家乡,那里,也是1947年春上国军精锐"五大主力"之一整编第74师中将师长张灵甫殒命的地方。
晚唐诗人章褐诗云:"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令人捉摸不透的历史,往往会以吊诡的面目翻来覆去。

――原载《动向》杂志2011年10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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