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2月23日星期六

陈奎德:俠筆書史—— 序《夏威夷群島王國王朝風雲》

图:坐落在夏威夷王宫对面的国王卡梅哈梅哈的塑像


      夏威夷,在中文世界裏,似是久違了的世外桃源:明媚海灘,風情萬種熱情奔放載歌載舞的原住民……。概言之,那是一方甯靜安詳歌舞升平的休閑勝地、度假天堂。 當然,中國人不會忘記,正是在夏威夷,梁啓超曾創立維新會,孫中山曾創建興中會,遂起君主立憲與反清革命之大論戰;人們也不會忘記這裡爆發的珍珠港事件及其血與火……但是,漢語世界的記憶大體也僅此而已。至于這一绮麗群島的前世今生,歷史變遷,國際關系,緣何成爲美國聯邦第五十州的,恐怕就所知寥寥了。
 
      《夏威夷群島王國王朝風雲》應運而生。它揭示了夏威夷的傳奇性身世,填補了中文讀書界的這一空白。
 
 
       本書有三奇:一曰作者, 二曰體例,三曰語言。
 
       作者高勝寒君,是一位奇人,作爲在美國成長的華裔,英語是其第一文字,中文則是20歲才開始學的,寫書之初尚不懂簡體中文,不曉漢語拼音,更不會中文打字。更難于置信的是,作爲一位成功的美國企業家,日理萬端,寫作僅是其業余愛好。以這樣的背景,居然寫出了洋洋三十五萬言文采斐然的中文著作,能不令人嘖嘖稱奇。
 
       本書體例,是其奇之二。就體例而言,這是一本史書,以遠離中國的太平洋上夏威夷群島的歷史演化爲主題。但作者采用的敘事方式,竟然是中國章回體小說的形式,文筆頗有《三國演義》之彩。衆所周知,有兩部名作描寫中國東漢末年至西晉那一段波雲詭谲的歷史:《三國志》和《三國演義》。前者信而不美,後者美而不信。這本《夏威夷群島王國王朝風雲》,絕非小說家言,絕無向壁虛構的故事。作者鄭重聲明,本書 “完全根據美國歷史資料而寫就,除了我個人的意見和評論外,字字有來源,句句有出處,不作任何沒有事實根據的猜測與虛構。”可以說,作者寫的是信史《三國志》。但其筆底波瀾,卻直追《三國演義》之神韻。這一點,使我想起耶魯著名史家史景遷教授(Prof. Jonathan D Spence)。二人之手法頗相契合,暗合史學界所謂的“敘事再生”(Revival of Narrative)。專治中國史的史教授,常以小說筆法注入歷史,讓死去的歷史活色生香。譬如在其大著《王氏之死》、《天安門:知識分子與中國革命》和《康熙與曹寅:一個皇室寵臣的生涯揭秘》、《上帝的中國之子:洪秀全的太平天國》裏,無論是描摹古代中國郯城的多情女王氏,還是近代中國風雲人物康熙、曹寅、洪秀全、康有爲,梁啓超,陳獨秀,魯迅,沈從文,聞一多,老舍,丁玲,王實秋等,人人都頗有色彩,個性彰顯,栩栩如生。
 
       高先生亦復如是。他信筆娓娓道來,歷史主線爲經,人物身世爲緯,交織敘述,詳略得宜;色彩斑斓,人物靈動,生氣勃勃,千回百轉;渾然天成,絕無枯澀之處;從而兼收了《三國志》和《三國演義》者之長,而回避了二者之短。
 
       本書之語言,則是奇蹟之三。高先生運筆,完全沒有流露出任何第二語言的痕迹。信筆走來,侃侃而談,如行雲流水;流暢自如,節奏明快,無滯澀之感。請讀讀如下字句:  情種八荒以內,神遊九合之外,不見人間煙火,獨與天地往來。不練劍求封侯,也非舞文欲聞達;獨居白鹿谷,暢談天下事,揮筆成一快,煮字酬知己。其漢語修養,並不輸于中文世界的不少流行作家。更爲重要的事,他的中文,沒有受到一星半點毛氏語體的汙染,這是在其他曾長期浸淫中國大陸語境的作家所很難避免的。
 
       高君其人,豪爽慷慨,有行俠仗義之古風,這點不可遏制地在作品中自然流露了出來。面對歷史事件,穿插在忠實而生動的描述之間,常會冒出作者畫龍點睛的評論,無論你是否同意他的觀點,你都會被作者那滿腔的正氣,悲天憫人的情懷,以及恨不仗劍出手,扶弱抑強的衝動所感染。
 
       自1492年哥倫布登上“新大陸”以來,世界史在某種意義上,以看做是強勢的基督教文明與其他各種文明互動往來、恩怨情仇的歷史。夏威夷的歷史,則是這一歷史性互動的一幀縮影。這個群島的演變,也是近代世界後開發地區人們砥砺奮發卓絕勇進的歷史縮影,後發地區國家與先發展國家的親疏、恩怨交織的歷史縮影,它呈現了一個王國逐步被納入一個現代國際體系歷程中的種種糾結。其中我們可以瞥見在構造這一新的世界體系中有關各方的功與罪,以及這一歷史進程對後發地區及原住民的雙重影響。
 
       有一普遍流行的說法,即在憲政民主國家的國內治理方面,一套行之有效的權力制衡法則已經基本確立,簡言之,權力已被“關進籠子”,民主自由法治與人權已經大體得到保障。但是,在國際社會,卻截然不同,各國之間,由“叢林法則”主宰,仍是無政府主義世界。誰的拳頭大,就可以不受任何制衡,贏者通吃,橫掃弱國。換言之,對民主國家而言,內政與外交奉行的是兩套原則,兩者很不相同,甚至截然相反。一言以蔽之:內政有義,外交尚力。
 
       這一描述,從現象看,確乎如此。國際社會,並非一國,沒有世界政府。在衆多國家進行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競爭的國際舞台上,不存在競爭的最高終極裁決者。雖然存在各類國際機構如聯合國、國際法庭、世貿組織、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等等,但是,這些國際機構對主權國家,並不像一個國家政府對國民一樣具有強制性的執行力。當然,更談不上像民主憲政國家一樣有精巧的權力制衡的制度的設計。
 
       流行的霸權主義理論,即是對上述國與國之間的無政府狀態、對“林法則”支配的國際社會而派生出來的左翼回應。在這一理論觀照下世界不公平不正義的責任悉數指向了最強大的國家,在當代,劍鋒所指,自然就是超強美國了。
 
       美國自然有其國家利益,它在追求自己的國家利益時,當然也殚精竭慮,不假辭色。這裏的問題是,這一追求是否沒有底線?是否不受任何倫理制約?民主國家內部的權力制衡的原則是否對其外交政策毫無作用?美國傳統上所謂的“兩黨一致的外交政策”是否真不受兩黨意識形態分歧的影響?簡言之,國與國之間的博弈是否根本不受普世價值制約?
 
       誠然,維護與擴展國家利益是美國外交的基本原則。但是,“何謂國家利益”,是需要解釋和論證的。而解釋是由各種不同的政治力量施行的,因而,對國家利益的解讀是因黨派、因個人而異的。譬如,人認爲只要有可能,強行地及時地奪取他國的資源與財富符合美國國家利益;而有人則不以爲然,認爲遵守國際公法和國際慣例,尊重所在國多數人的意願和基本權利,遵循普世價值,從長遠看,可以“雙贏”,這樣從根本上更符合美國國家利益。
 
       于是,在對國家利益不同的解釋之間,爲政治家們提供了一個折衝樽俎的創造性空間,也爲與之相關的其他國家提供了爭取自身利益的博弈空間。這些空間,正是歷史之所以曲折迂回、多彩多姿、波瀾壯闊的源泉。
 
       讀者很容易感受到高君在本書中表現的對夏威夷原住民的同情以及對強權的憤怒,然而他對歷史的忠誠使其筆觸在客觀上既呈現了原住民所遭受的痛苦也呈現了在民主政治的邏輯軌道上夏威夷是如何抵達歷史公義的。而在本書的敘述脈絡中,人們不難尋覓出美國“兩黨制衡的糾錯機制”在其外交關系中的作用。而這正是一種(內政中的)制度性平衡力量在國際博弈中的功能。
 
        這一點,特別體現在高君所描繪的夏威夷逐步合併入美國的那段歷史它呈現在“哈里遜-克利夫蘭-麥金利”三任美國總統對夏威夷政策的“正-反-合”式的演變中,直至1959年8月21日夏威夷群島正式成爲美國第50個州,最後到1993年克林頓政府時代的美國政府爲當年非法顛覆夏威夷王國向夏威夷群島土人道歉》的議案。這一曲折的歷史演變過程,戲劇性呈現了這種制度性的糾錯力量
 
       其中,兩黨競爭所凸顯的平衡性機制,輿論公開大辯論對于事實圖像的清晰及其公義結局的驅動,是兩項最重要的矯正性動力。
 
       從哈里遜政府外交承認1893年1月17日推翻夏威夷王國的臨時政府;到繼任的克利夫蘭政府指出前任美國外交人員顛覆一個友好與和平的國家的不當乃至非法;再到麥金利政府1898年簽署美國參衆兩院的《紐蘭茲決議案》,爲美國與夏威夷群島的合併清除障礙,以致簽署《夏威夷美國領土政府組織法》確認美國與夏威夷群島的法律關系,進而到1959年夏威夷成爲美國聯邦的一個州;最終到克林頓政府《美國政府爲當年非法顛覆夏威夷王國向夏威夷群島土人道歉》。1893年到1993年,百年滄桑,歷史的正義終于基本呈現了。
 
       我們不妨一瞥已成爲美國法律的正式道歉案:
 
  “……由美國參議院和衆議院共同提案決定之:  
 
  第一,確認和道歉。美國國會——
 
  (一) 值此美國于1893年1月17日非法顛覆夏威夷王國王朝一百周年紀念之際,確認美國在歷史上的行爲是以武裝力量鎮壓擁有主權的夏威夷王國與土人。
 
  (二)承認和鼓勵夏威夷州與美國耶稣基督聯合教堂間的重修舊好的努力。
 
  (三)美國政府代表美國人民爲1893年1月17日其駐檀香山外交官和美國公民之非法顛覆夏威夷王國王朝,和剝削夏威夷王國土人自決權利一事正式道歉。
 
  (四)爲了美國與夏威夷土人間的重修舊好,和美國與夏威夷土人之間建立起更堅固的基礎,美國政府必須保證其對非法顛覆夏威夷王國之歷史不再反複不定,三心二意。
 
  (五)催促美國總統就美國在歷史上有關美國非法地顛覆夏威夷王國一事不再反複不定,三心二意,和催促美國總統支持美國與夏威夷土人之間重修舊好的努力。 ”
 
這是了不起的國家倫理行爲。它是經長期的政治過程和自由辯論後對美國自身的精神救贖。而在這一過程中,政黨政治博弈的邏輯和公開辯論的傳統調整甚至矯正了美國政府的行爲方式。 誠如書中描述哈里遜與克利夫蘭兩位總統在夏威夷政策上的糾葛時指出的:
 
“整個美國國會和輿論界陷進對兩件議題的探討與爭辯,這兩件議題,都是因爲夏威夷群島問題而牽扯出來的:第一件,什麽是帝國主義和反帝國主義?美國政府在這次夏威夷群島政治問題上的做法,是屬于前者還是後者?第二件,克利夫蘭總統特使布蘭特在沒有得到美國國會批准前,就挂著代表美國政府的招牌前往檀香山出差的合法性與政治倫理性問題。….”“共和黨的矛頭對准了克利夫蘭總統、葛雷賢國務卿和布蘭特大使。民主黨則使勁地咬住史蒂文斯和前總統哈里遜不放。……”
 
在這一系列唇槍舌戰曠日持久的辯難下,事實日益澄明,公義日益彰顯,終于使正義之神君臨這片明麗的群島。
 
遲來的正義依然是正義。
 
人們看到的,是一個趨向道德化的歷史過程。美國政府的這種坦誠的“罪己诏”,這種歷史的精神救贖,在一個極權封閉的社會裏是不可想象的。
 
在這個意義上,高勝寒先生是以行俠仗義之人,撰求實匡正之書。觀這部夏威夷王國史,以其誠實謹嚴而氣韻生動的書寫,除了填補中文讀書界空白外,還以堅實的史實及其演變脈絡,深化了聚訟紛纭多年的有關世界體系、帝國主義、霸权主义、殖民主義、後殖民主義的思考。 是故,斯書不啻爲中文讀書界之福音,斯人或可稱爲中文寫作者之俠客也。斯人斯書,在當今之世,恐已是鳳毛麟角了。誠如龔自珍吟陶潛云:陶潛詩喜說荊柯,想見停雲發浩歌。吟到恩仇心事湧,江湖俠骨恐無多 ( 己亥雜詩五九)。
 
是爲序。

——《纵览中国》首发,俞梅荪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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