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24日星期五

王力雄:人活半口气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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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人在海拔4,700米高的高原上放牧(AFP)

西藏高原给人类生存带来的最大挑战,在我看莫过于缺氧。

中国很早就有这样的话──“人活一口气”。“气”分分秒秒伴随每个人,甚至连人死也叫“咽气”。虽然古人指的“气”含义丰富,但是人呼吸的空气肯定是其中的基本元素。生命最不可缺的是空气中的氧。就像锅炉,氧越充足燃烧越充分,提供的能量也就越大。使用鼓风机的目的就是给燃烧提供更多的氧,都知道有没有鼓风机的燃烧绝对不一样。而锅炉“封火”的作用则是减少氧。非常明显,封火后的锅炉里,火是多么暗淡,热量多么微弱。

海拔升高对人的作用就相当于人体锅炉的“封火”。随着海拔升高,空气愈益变得稀薄,含氧量也按比例下降。海拔在3500公尺时,人只能得到海平面65%的氧气,升至5500公尺,就只剩一半氧气。从“人活一口气”变成以“半口气”支持人的生存和活动,其体能的下降可想而知。有一种说法,人在高原哪怕静卧不动,体力消耗也等于在低地的中等强度体力活动。19世纪登山家温伯尔(Whymper)对人在高原的感受总结得很贴切:“越向上,人们就会发现,他们不得不以自己越来越小的力量,去对付越来越大的困难。”

1904年带领英军入侵西藏的荣赫鹏也曾表示:“一位从事科学研究的绅士曾经问过我,长期处于较高的海拔高度,最主要的感受是什么?我告诉他:最主要的感受就是希望尽快回到较低的海拔高度去。”

有个事例颇能说明氧气对低地人的作用。

我认识一位名叫刘励中的摄影家。在一次骑马穿越西藏高原的途中,他追踪拍摄野生动物的照片,疲劳加风寒,当晚出现感冒引起的肺水肿。那是一种被认为最危险的高原病,死亡率极高。其病状被这样描写:“发出的声音,简直就像淹没在他自身的液体中,始终伴随着连续、响亮的水泡音,就像他的呼吸是通过液体一样。棉花糖似的白色泡沫从他的嘴里涌了出来……” 刘励中当时已认定自己必死,那时他处于羌塘高原中心,海拔5500多米,前后几百里没人烟。对短时间就能致人死地的肺水肿而言,他根本没有走出高原获得救治的时间。

奇迹来自他的藏族向导。

向导熟知那一带地形,恰好离他发病处几十公里的地方,有一条罕见的高原大裂缝。他被绑在马上赶往裂缝。刘励中说他那时昏迷在马背上,只能偶然在颠簸中恢复一下知觉,看到夜空晃动的星星。而每从裂缝向下走一段,他都清楚地感觉到空气中的氧在增加,窒息随之缓解一分,无比舒服和清新的感觉在上升。裂缝底部的海拔只有二千多米,就是那迅速下降的三千米救了他的命。高原医学有这样的定论,只要能将病人迅速送到海拔2400米以下,30分钟到2小时,肺水肿症状就可以改善,最终甚至可以不治自愈 。刘励中在那条大裂缝的底部躺了三天,全凭低海拔的氧气恢复了健康,使他最终走出了高原。

在论述高原病的医学书中,低地人在高原缺氧环境下,容易导致的疾病有头痛、失眠、视网膜出血、肺水肿、脑水肿、蒙赫氏病、血凝紊乱、高血压、心室肥大、皮肤癌、压力性牙痛、口腔出血、高原消化性溃疡病、肠扭转、内分泌失调、生育力下降、月经失调、感觉减弱和智力衰退等几十种病症。尤其是低地人长期在高原生活,大部分将发生不可逆的肌体受损。这一点,在许多去西藏工作的汉人身上都得到了证实。

而西藏人世世代代就靠“半口气”生存繁衍。高原从来就是他们的家园,他们也从来不会像荣赫鹏那样盼望去低海拔之地。是他们的体力比低地人强呢?还是他们抗受艰苦的能力更强?通过进行低含氧量空气对新生婴儿影响的研究,结论是更为根本性的──藏人是一个适应缺氧状态的独特人种。

研究人员发现,拉萨医院出生的汉族婴儿平均体重要比藏族婴儿轻300克。汉族婴儿脐带血中的血红蛋白含量明显高于藏族婴儿。他们的血细胞比溶也比藏族婴儿高。在婴儿出生头两天内,研究人员还测量了他们动脉血中的氧饱和度。汉族婴儿清醒状态下的动脉血氧饱和度为92%,睡眠时下降为90%;藏族婴儿的这项指数在清醒和睡眠状态下都为94%。四个月后,汉藏两族婴儿在这项指数上的差别更为明显。汉族婴儿的动脉血氧饱和度清醒时为82%,睡眠时为76%;藏族婴儿的这两项数值分别为88%和86%(《新英格兰医学杂志》第333期)。明显的缺氧症状主要发生在汉族婴儿当中,尤其是在他们睡眠和渴水的时候。而在西藏生活了许多代,土生土长的藏族人看来已经适应了那里稀薄的空气。

需要记住存在于基因中的这种汉人与藏人的差别。也许它一般不会显现,但是却能提供理解某些问题的必要视角。

(文章只代表特约评论员个人的立场和观点)
RF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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