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15日星期五

林木:又一位右派老人棄世了——林昭赠羊华荣诗三首

林昭、羊华荣
林昭、羊华荣已先后离世,在世右派亦更显凋零,但他们以自己的青春和生命见证的这一段历史,犹如明镜,让世人看清中共一党专制本质——庆父不死,且变本加厉,鲁难未有穷期乎?

林昭的老朋友羊華榮先生因肺癌于2014519日病逝於常州老家,享年86歲。他和夫人結婚很晚,無子女,且年長夫君一歲的老太患老年癡呆症忒重,羊華榮的後事主要由其侄操辦。
羊華榮是林昭在蘇南新聞專科學校時的老同學,他們在1954年分別考入北大哲學系和中文系。1957年毛澤東領導的中共在北大大耍"陽謀"時,兩人皆中招墜入深淵,羊華榮時年29歲,林昭26歲(林昭應是在次年1月初北大反右"補課"期才被正式戴帽)。1958年開頭的冬末春初,北大官方忙於"再補課"抓新右派,對已劃右派監管較松,使羊和林得以常在海澱大街後面和六朗莊之間的墳塋林地互相慰藉一吐為快,為避人耳目這多在夜晚,他們自由地談天說地,盡情地喜笑怒駡,拋開了白天的煩惱,享受著茫茫的夜色。有時也去園明園廢墟散步。羊暗示在墳塋林地曾有曖昧行為,林並曾提起結縭事。羊較謹慎林富浪漫,兩人性格不甚合拍,羊認為此事不是時候不大合適。一味指責羊始亂終棄恐簡單化了。
羊華榮後被北大黨委處以"保留學籍,勞動察看",19583月遣送京西門頭溝齏堂山區勞動。山區野果和羊奶幫助羊華榮度過了四年大饑荒時期。1963年羊回校複讀,同年畢業後分配到成都四川師範學院。他曾多次去成都附近的青城山道教聖地探賾索隱,深入瞭解,多有斬獲,北大哲學系中原有宗教學教研室。1981年秋羊華榮調入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負責籌建四川成都道教研究工作站,任該所道教研究室副主任,為副研究員。期間參與了任繼愈先生主編的《中國道教史》、《道藏提要》、《宗教詞典》、《中國大百科全書·宗教卷》道教條目的編寫工作,並發表了若干有關道教的論文。羊夫人陳道充是浙江紹興人,也想回江南故地,在羊華榮61歲離休後隨夫定居到了江蘇常州。羊華榮過世于常州優越的養老院"夕陽紅康樂中心"。
古典詩詞了得的林昭曾贈詩羊華榮,歷經"文革"浩劫後羊仍得保留三首,現抄錄如下(原作無標題,後為羊華榮所加):

 送別
百丈狂飆卷黃塵,三月向盡未知春。
柳條猶悴不堪折,一團亂絲送行人。
握手笑談釋離情,登臨放歌入青雲。
今日壺觴一醉別,明朝關山萬里行。
好去隴頭荷犁杖,莫向樽前計歸程。
自是聖君憐才子,故曳泥塗備大任。
  ——羊華榮記:1958328日,我被發配到北京山區勞動。臨行前夕,我與林昭在頤和園暢遊終日,並在園外酒店飲酒至深夜。她即席作此詩,以表送別。其最後一句,是對當局強迫右派勞動改造的譏諷。

           無題
埋骨何須定北邙,銘幽寧教筆低昂。
平生磊落巍奇氣,化作清風意更長。
相對牛衣涕淚真,百年瞬息志難伸。
只今唯有心頭血,灑向重泉閃碧燐。
盲人瞎馬夜深池,一哭同聲任所之。
未必陽烏終匿影,楚天雲雨到今疑。
涕淚橫流禮法章,緣何交臂失三車。
世尊悲願周沙界,其奈梗頑不憶家。
花謝花開歲屢更。是周是蝶不分明。
此身行作溝中瘠,猶對西風吊落英。
欲賦羹筆未嫻,軟紅塵裏且偷閒。
玉魚金盞時時擊,猿鶴何猶戀故山。
            ——作于1958年夏初
  (林昭的同學認為,"埋骨何須定北邙,銘幽寧教筆低昂。平生磊落魏奇氣,化作清風意更長。"這幾句詩可當作林昭的抱負和生平總結)

          悲憤詩
幽懷固結日如年,班笈管草說桑田。
滿篇淋漓誰識得,血痕淚跡間相連。
淒風涼月夜深沉,淚落比窗噤若喑。
心事如潮憑誰訴,一燈昏處似山林。
江南霪雨塞北沙,十年湖海到天涯。
歲暮歸程故難計,茫茫何處是兒家。
豈為關山路莫通,孤窮如何返江東。
回憶父老牽衣日,腸斷眼枯立西風。
痼疾纏身念半空,苟延尚亦業未終。
對鏡時見胭脂色,不是妍容是病容。
斗米折腰亦自輕,日傍門戶低頭行。
甕飧粒粒皆是石,嗟來之食苦似辛。
衷腸百結萬恨生,強顏迎人笑不成。
天地雖大無所哭,何處容我一放聲。
劇痛摧心真若癡,誰憐荒郊獨行時。
寥落那得應制筆,此是蔡琰悲憤詩。
                ——作於1958年歲末

嗚呼,又一右派老人棄世了,或說又一右派老人為世所棄了,悲夫。如果頭上沒有那頂沉重的右派——摘帽右派——改正右派帽子,羊華榮本可以活得更久,最主要的是會活得遠為愉快得多,貢獻也會大得多。                                 
此為紀念,伏惟尚饗!

附注:筆者和羊華榮、林昭同在1954年跨入了北大校門。羊時任江蘇人民廣播電臺編輯,他在南京上的火車,我們很多人包了一節車廂從蘇州出發,車至南京是否會合了彼處的北大新生,記不起來了。那一年原蘇南新專的學員中有4人考取了北大:哲學系(不分專業)、中文系新聞專業、歷史系考古專業、圖書館專修科(二年制)各一人,皆為文科專業,他們都是每月至少有25元收入的"調幹生";我是普通的應屆中學畢業生,讀的是物理系物理專業。羊華榮在1957年北大的"反右"期被劃為右派,而且"態度不好";林昭在19581月初北大的反右"補課"期被戴上了帽子;筆者是19582月底反右"再補課"期的中箭者,據說是北大最後一個被正式戴帽的右派份子,此前曾是物54級的團總支書。林昭和我都得"留校"的第四等處分,但同等不同級,她是"暫停學籍,校內勞動",我是"繼續學籍,免予處分"課餘也毋須勞動;羊華榮劃得早,對抗嚴重,因為彼時還殘留些辯論氣氛,所以對他的處分是第三等的"保留學籍,勞動察看",19583月被北大黨委押送勞動單位。北大對右派學生的第二等處分是"開除學籍,勞動教養",他們在19582月被警察押解而去;第一等處分是"開除學籍,逮捕判刑",他們在1957年秋冬被銬走,其中最後一批包括張元勳在內是在19571225日被逮捕的,張判8年。物54級的劉奇弟1957年秋遭捕,判15年,1961年冬在黑龍江省興凱湖勞改農場被折磨致死!現在又一右派老人羊華榮棄世而去了,物傷其類,能不感慨?

——原载《动向》杂志2014年8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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