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图（左起）：曾伯炎、余光中、流沙河、作者李書崇 |
時維公元貳千零壹拾肆年，二月廿三日，裹挾西蜀衰翁流沙河，
是日成都陰霾彌漫，臺北天朗氣清。由機場去至建國路，
接著入住宣美酒店。一間不大的客棧，整潔乾淨，頗有和風。
晚餐就近在長安路日式料理吃面。台幣250圓一碗。
站在街頭等隨行女眷時，忽而想到：旅遊對于大陸中國人，
"從來沒有？"
我說的是這一生中，心靈可曾放任地快活過?哪怕一次。
沙河沒有正面回應，閃爍其辭扯開了一個閒篇：
面對一座有三千年歷史的城市，在北門向闕而書——除非顏真卿，
再者，公元三十六年，公孫述已然據蜀稱帝。
沙河知難而退，敬謝不敏。他知道自己浩氣不存，內心悲觀，
生意沒有談攏，官員怏怏而去。後來人家請書法家協會主席來寫，
自此之後，沙河便惴惴不安，心裡象揣了一根熱紅苕：
事情緣於沙河影射書記是"壞人"。
書記曾為中共川西遊擊隊骨幹。當時遊擊隊被國民政府圍剿，
其後不久，遊擊人士開始在川西從事鴉片販賣活動。劉因而大怒，
不幾年，革命大軍進城，書記已儼然"農村工作部長"，借"土改"
此時沙河正二十歲，以記者身份得採訪"部長"，部長亦不甚諱，
沙河自然知道劉文彩"文學形象"產生的始末，
當此之際，沙河才發現自己棉一樣的內心深處，藏有一根針，
都活到了随时要把假牙遗忘在隔夜的水杯里，我们还需要怕什么？
And the seventh time when she sang a song of Praise And deemed it a virtue.
(第七次：當它身陷汙濁時，雖不甘心，卻又嚅囁畏葸)
犬懦等不等於雅馴？這是一個問題。由此可以猜測：最初的儒家，
一九四九年以降，憂慮漸為恐懼取代，內容仍是兩個：君，與民。
我們都如此。所以才會把受難當做生命的意義。
正是這種位卑未敢忘國憂的情懷，
當晚，余光中先生從高雄打電話來，
人是一種文化的存在。大陸將漢字簡化了六十年，
本來華夏自始皇帝起，就知道如何操作忠誠。
建立體制首先就是建立一種語境：用普通話抒情，用簡體字頌聖。
今日蒙童，見漢字皆不知古音，學校教授普通話，
顧亭林之痛正在於："三代六經之音失其傳也久矣。
普通話聯合簡體字，三代六經不亡才怪！三代六經亡了倒也罷了，
既已墜入那龐大的紅薯隊伍，仍不免要昧昧我思之，
在宣美酒店一宿高臥，養足了精神。廿五日一早便直奔故宮博物院。
故宮即故國。那裏面滿是歷史的足印。你到故宮去，
至則發現，故宮腳趾頭上早爬滿了蝗蟲樣的人群！福建的，上海的，
原先為自己勾畫的故宮，是安置在一片清涼世界中，
但見四處皆有義工手持大字標牌："請小聲說話"，但是對不起！
忽然，一位大娘撲小雞似的左右亂竄，從人群大腿縫中抓出個小孩，
陳永貴可以手握煙袋，頭頂白布包帕入駐中南海，
故國既已被人佔領，你還在那裡"弦歌不綴"作甚？
當晚，聚於客房內，坐在炕上聊大天。
洗去日間在故宮蹭的一身臭汗，不由得又憶起2010年上海世博會
恰在此時，雨卻越下越大，雨傘早在入場安檢時被收繳，
這是中國人的主場，洋人豈能招架？就算到了洋人的主場，
在巴黎酒店用早餐，我見過中國同胞用胡椒瓶在桌上砸方糖，
能夠安靜微笑，柔聲說話，對中國人真難。六十年喊口號，
日本明治維新伊始，有識之士也曾憂慮過大和民族的醜陋：
幸而在那個近代歷史的急轉彎處，
我問沙河：如果有一天世界到了完全不能容忍中國人的時候，猜猜
想起了毛澤東曾經主張用原子彈對付美國，
二十七日，上午去看了看陽明山。原本是想探訪閻錫山舊居。
人性畢竟有美好的一面，往往令人動容。
可惜路徑不熟，竟沒有找到閻公的窯洞。草山盤桓半日，
沙河再次動容。在墓旁默禱一刻。之後，悄悄問我，
史載：漢王悉定楚地，獨魯城不下，乃引天下兵欲屠之。至其城下，
那些死到臨頭猶還吟誦詩書、弦歌不綴者，
二十八日上午去逛誠品書店。上了計程車，司機得知他拉的是陸客，
鄰家的草坪總是比自家的綠，這是西方心態；文章自己的好，
馬英九為社會福祉做了些民眾看不見的事情，這就叫作"曲突徙薪無
人總是在拒絕著世界，或者說在拒絕著世界的惡。海明威因為平庸，
三月一日，由臺北轉至北投，去追尋硫化氤氳的火山溫泉。
這一切，與成都舊時的慈惠堂有何關聯？
尹昌齡，字仲錫，成都華陽藉人士。晚清時經略鳳翔、西安等地，
至仲錫將死，始囑老妻約各位執事，當衆開示驗看銀櫃、賬冊，
說到此處，沙河忽然老淚縱橫。成都慈善堂街尚在，
三月二日午後，搭乘環島火車至高雄，入住在六合路華園飯店。
是日傍晚,余光中先生偕夫人范我存來酒店探訪沙河夫婦,我等自然
光中先生以八十六歲的耄耋之年，而面色乾淨幼嫩，有光澤，
光中先生話極少。更多的時候，他在認真地聽你講：
那麼，作為一介中國士人，我們想說什麼？我們說過的又是什麼？
在余光中的注視下，在他那麼認真地傾聽你的時候，
次日，在西子灣中山大學內，蒙光中先生設宴款待。
竊以為，此度真正獲獎的人並非莫言，
光中先生認為，諾獎應稱做西方文學獎。若按它設獎的初衷，
沙河於是論及東西方文化在"文學"觀念上的差異,
看來光中先生對此論素有所思，就便坦陳了他的為文之法，
自然，若以"延講"精神為準繩，
席間由雅言說開，又說起了漢語在大陸的鄙俗化。"延安講話"
我想，中國文化若亡，沙河所作便是為夕照消息舉燈；
三月七日早起，從高雄往臺南，火車上說起了鄭成功。這位榮膺"
到了臺南，赤崁樓下徐品清茗，再續火車上的話題。同樣都是降清，
當歷史再次把這齣老戲搬上舞臺時，據沙河說，它把劇情改為：
這樣，歷史就委婉地告訴了世界，
葛利高里出身富足的哥薩克家庭，
置身在革命大潮之中，他的身後仿佛有一群惡狼苦苦追逼。
可憐的葛利高里！他的槍口就那麼調來調去地射殺著同類，
可見，蕭洛霍夫是偶然鑽出了歷史的窄門，
沙河眼疾畏光，一路上困苦不堪。每每閉目養息，自覺形象可憐，
某晚在高雄，他突然問我讀過方苞《左忠毅公軼事》否？
我想，左光斗酷刑剜目，身系囹圄而心在國是，令沙河唏噓不已者，
葛利高里被革命逼得無路可逃，曾使流沙河視人生為畏途；
三月八日，甫至墾丁，便急切打聽啞口海在何處？心中深藏願景：
她是齊先生。
友人寄贈齊邦媛先生《巨流河》，仿佛就在昨天，記得，
齊先生出自名門；齊氏在北方是閥閱世家。先生府君齊世英，
從東北巨流河到臺灣啞口海，其間緯度超過20度，
河催人涙下，是因為它偶有嗚咽之聲。譬如，由華北輾轉撤退四川，
抗戰時期之四川樂山，真是群星燦爛的福地。在破敗的文廟裡，
河有時也會輕輕地歎息：朱光潛為幼稚的大二學生講授"英詩"，
If any chance to have a sigh,
They pity me, and not my grief.
（若有人為我歎息
他們憐憫的是我，不是我的悲苦）
——朱光潛取下眼鏡，眼涙流下雙頰，突然把書合上，
文革中我的手上也私藏有一本《英詩金庫》，
一如王德威先生所見，齊先生從父親那裡繼承了高貴的溫和，
在終於盼來了抗戰勝利之後，"前進"的同學們紛紛跑去參加左派活
這就是高貴的溫和；這就是內心的潔淨。
齊先生早年亦曾有過青梅竹馬的相知張大飛。大飛從軍惜別之際，
這就是含蓄與溫婉。
《巨流河》沖刷了歲月，連同中國的簪纓士族、縉紳子弟。
那次去沙河府上拜會，我問他可曾讀《巨流河》？回答說：
"我都哭過幾回了……"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